原标题:人到中年,为了孩子赴港读研
近几年,面对激烈的教育竞争,一些内地中产家庭的父母们开始偏离普通的“鸡娃”模式,寻求另外的捷径——爸妈们先“卷起来”,去香港读门槛低、容易申请的“水硕”。
这些项目一般集中在几所香港私立大学,中文授课,课业难度低。大部分家长对具体的专业没什么要求,他们只想顺利毕业一一获得学位证后,帮孩子申请受养人签证,小孩就可以参加香港DSE (又称香港“高考”) 考试。如果利用规则在港续签7年,获得香港永居身份孩子还可以参加华侨生联考,低分考回内地985、211大学。
这是一条毫无疑问的“捷径”。比起内地高考DSE的大部分科目更简单,竞争压力更小。根据相关资料,香港每年的考生稳定在5万左右,而内地2023年的高考人数是1291万。
这些中产家长大多三四十岁,通过高考走出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积累起小家庭的财富。现在,他们努力托举自己的孩子,恐惧掉落阶层。
为了追求某种“确定性”,他们重返校园,继续漂泊,希望为孩子开启一场新游戏。像蝴蝶颤动翅膀,被卷入的远不止房地产、保险、留学中介公司,还有香港本地的教育环境。
一堂佛学课
2022年春天,香港珠海学院Zoom在线课堂上,四十多位学生将摄像头对准自己。除了零星几张年轻的面孔,大多数是中年人。
爱米33岁,坐标深圳,是这届应用佛学文学硕士课程的修读者之一。不过,她暂时无心顾及课堂内容,正慌张地将摄像头上调,确保只露出脖子以上——画面之外,她正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哺乳。
疫情仍在蔓延,爱米大部分时候在南山区的家里进入课堂。她在线上读研期间完成了二胎生产。整个过程衔接紧凑:上学期怀孕,下学期哺乳,孩子在寒假前后出生。
屏幕里的教授滔滔不绝。话题有时是佛教的起源与发展,有时又延展到禅修,正念或者改变佛学发展的某个关键人物。与其说是课堂,倒更像是老师一个人的独角戏。
爱米听得打瞌睡。她选中这个学校、这门专业的目标非常清晰:用最少的成本拿到香港身份。
这也是许多中产家长的路径——通过申请全日制的香港“水硕”项目,拿到身份,他们的小孩就有资格参加香港DSE(又称香港高考)考试,或者参加华侨生联考,避开内地激烈的教育竞争。在一些中介的宣传中,这种方式被称为“合理合规的高考移民”。
爱米的大儿子刚5岁,她已经在深圳南山区买好了还不错的学区房,即便如此,她仍然担心孩子无法在激烈的内卷环境中胜出。去香港拿身份成为这个家庭规避风险的方式,“给孩子提供一个教育出口的保底方案”。
她找在香港做生意或求学过的朋友“取经”,“我不看专业,我也不看学校,我想要一个课业压力很轻松的,因为我太忙了,我又要顾事业又要顾娃对不对?”问了一圈,才找到珠海学院这所“宝藏学校”。
至于佛学,是她筛选过后的选项:中文授课项目,不要求英语成绩,学费只需要十万多港币。另外,佛学对她也有特殊的吸引力,“有很多优秀的企业家,他们都是信佛的。包括乔布斯、马斯克这些厉害的人,他们每天都会定时冥想。佛学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些企业家们的心灵得到放松。”
珠海学院的佛学课程一共修读10门课,分两个学期上完。每门课有三个大作业,包括小组选题汇报、3000字的主题论文以及800字的读书笔记。爱米记得自己读过《六祖坛经》,稻盛和夫的《佛法》以及曹德旺的《心若菩提》。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完成作业,她可能永远不会翻开这些书。
“那会儿我肚子老大了,天天在那儿写得我腰都疼”。后来,丈夫星佳干脆帮她写作业:他在Youtube上找了几个读书博主的视频,用软件语音转文字,再把大家的观点糅合在一起。
佛学已经算“香港水硕”里有含金量的课程了,爱米说,最水的那种甚至没有作业,每周周末花一天的时间去香港上课,一个学期只需要交一篇论文,还是小组合作形式。
爱米的佛学课同学有在金融领域深耕的职场人,小提琴老师,穿僧袍的出家人,或者实现财务自由后寻找精神寄托的富人。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目的有些说不出口——在神圣的佛学氛围里,“感觉好像我们一旦有一些歪心思,(就)是不够虔诚”。
直到快毕业,建立学生们的专属群聊,她才发现了好几个隐藏“盟友”。其中有位从孩子出生起就开始考察北京城幼儿园的海淀妈妈。爱米最初发现端倪,是在摄像头下的课堂里,看到过她的两个小孩围过来。对方暴露了母亲身份。后来她们线上聊过几次,那位妈妈说,之前选了七八所幼儿园,带着孩子一一去面试。爱米觉得对方远比自己焦虑。
2022年秋天,爱米从珠海学院毕业,顺利拿到了香港身份的“入场券”。如果一切顺利,7年之后,她的孩子们随时可以跳出同龄人的高考游戏,转身开启通关更容易、在线竞争人数更少的“新副本”。
从北京、深圳、杭州到香港
8月初,我在深圳南山区见到了爱米夫妇。他们的新公司开在写字楼的60层,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俯瞰这座城市最富庶的区域。五年前,他们刚来深圳,住在喧闹的龙华区,那里聚集了大量城中村。凭借房地产的余温,他们迅速积累起属于小家庭的财富。
现在,他们转做身份规划生意。爱米生完二胎后就着手开始接单,出于一个前房地产咨询公司创业者的嗅觉,她觉得这或许是新的风口。事实确实如此,仅2022年,她就签了差不多100组家庭的订单。
写字楼里,他们和其他创业公司共享办公区域。平时用来做咨询直播的小办公室只有几平米,绿色的幕布和打光灯立在角落。空间较大的会客室摆放着茶具,他们一般在那里接待咨询客户。在直播间,在会客室,各地家长的教育焦虑流动其中。
直播连线的家长大部分来自一线城市或者省会,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未雨绸缪,小孩还在读幼儿园或小学时就提前规划,想在孩子高考前拿到香港永居身份。另一种比较急迫,孩子读到中学,发现没有应试教育的天分,家长转而想拿香港临时身份让小孩去考DSE。
他们的问题都是相似的:怎么才能获得香港身份?需要多少钱?能不能在不耽误现有工作的情况下办成这件事?有位湖北妈妈接通了连线,她和爱人都在体制内工作,不清楚能不能走这条路。爱米说,“我只能告诉大家,有些父母非常毅然决然,为了孩子,为了下一代,辞掉了体制内的工作。”
一年多以来,爱米遇到过许多奇怪的客户。有人要求她签署保密协议,担心周边的人知道他有钱,更担心别人知道他想带着钱往外走,从而怀疑财产的来路;有来自上海的博士妈妈委托她们办理优才计划,但坚决不告诉其他家长,害怕她们成为自己申请路上的竞争者。还有一位客户在深圳著名中学做了多年的语文老师,把许多学生送往世界各国的 名校,自己的小孩却平庸无奇。这位父亲动了自己去香港读研,为小孩拿身份的念头。
在家长们眼里,香港不仅代表捷径,也代表“精英圈子”。孩子如果能考入香港的名校或从中学就在这里站稳脚跟,会拥有认识更多精英同龄人的机会。他们相信圈层的力量,相信人以群分。
爱米的客户里有一些全职妈妈。在爱米的描述中,留学拿身份这事,对她们而言也是一次逃离。她们在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建立起社交网络,组织打匹克球,相约爬山、出海,“她们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陈冰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赴港读研的代价远比她想象中大。
和许多内地家长一样,她也为7岁儿子和6岁女儿的教育问题感到焦虑。所以当有朋友向她介绍了香港读研拿身份这条“捷径”后,陈冰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开始了咨询和申请。爱米向她推荐了自己的学校和专业。
但2022年秋季入学时,学校要求一定要到港念书,不再有线上授课。陈冰有点懵,她长居杭州,原本以为,自己也可以像爱米一样,远程读完硕士课程。但现在,如果想继续计划,她必须从服务了十几年的公司裸辞。在那之前,她是这所氛围轻松的外企里的资深IT工程师。
她迟迟没能做出决定。原本9月1日就要报到,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也是最长时限。如果10月1日还没到校,会被判定为挂科。她没办法,买了10月1日杭州飞香港的机票,同时买了两天后的回程票。结果到那里才发现,自己回不去了。老师很直白地告诉她,如果翘课太多,可能无法顺利毕业。陈冰反复权衡,最终还是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
陈冰真正回过神来,是在香港生活了半个月,有次坐大巴车从屯门去往市中心,沿途经过跨海大桥,她看着空空茫茫的海面,才意识到自己正进入全新的生活。
人到中年,突然被抛向未知,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失重。硕士课程都在晚上,她一般到中午才起床,再从长租酒店晃悠到屯门公路的校园里。课堂上,她是拿着电脑坐在教室最后面角落的那种学生,尽量避免和老师有任何眼神交流。
到了陈冰这一届,佛学课程扩招到50多人。大家不再像爱米一样对自己的目的讳莫如深,陈冰说,同班同学里,大多数都是为了小孩教育才过来读书的家长,基本都在40岁左右。有位接近50岁的家长,孩子已经在读高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位60多岁的大哥,已经退休了,是少数真正喜欢佛学、没有直接功利目的的同学。
今年7月,陈冰顺利毕业。毕业典礼上,陈冰的丈夫和儿女也来了——4月份,在同一所外企工作十几年的丈夫被裁员,拿到了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在杭州,丈夫再次投出去的简历都没有回音,他们决定干脆到香港重新开始。儿子和女儿也做起小小“港漂”,在暑假进行了插班考试。
在爱米接触的客户里,像陈冰这样读研之后最终选择留在香港的家长并不少见,大概有十分之一的家庭做出了相同决定。
和陈冰一家见面是在香港上环的咖啡厅。她穿一件蓝白条纹的T恤衫,戴着框架眼镜,没有化妆,如果在路上遇见她,你会以为是本地最普通不过的居民。不过,在狭小的咖啡厅里,这个家庭的普通话倒是引人注意,旁边的顾客不时打量他们。一口粤语的本地服务员努力地在和两个小孩沟通。
落地窗外,香港上环的街道显得有些沉寂,行人寥寥。过去两年里,香港流失了14万劳动人口。上环所在的中西区算是香港的富人区,也是移民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疫情期间,香港一些办学质量并不高的私立院校面临亏损,招不满本地学生。招生办会主动与内地留学中介寻求合作,为课程招揽生源,甚至降低录取门槛。
但现在,招生处“太傲娇了”。爱米说,随着留学拿身份的家长涌入香港,1000多个、2000多个人竞争几十个名额的情况并不少见,学校再也不必为生源发愁。一些课程的学费暗搓搓上涨,招生标准水涨船高,之前对语言没要求的中文授课项目,也开始要求雅思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