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清华大学夏莹:用哲学的眼光,与时代和生活对话
夏莹,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日新书院副院长
夏莹和哲学的缘分始于1994年。彼时的高中生夏莹刚拿到保送名额,出于对未知的好奇和浪漫情怀,她在历史和哲学之间选择了哲学。
但入学之后,夏莹一度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学哲学的。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哲学似乎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被认为抽象而不实用。当人们习惯性地为学习非实用学科的人惋惜时,夏莹自报家门的声量和自信也随之被压低。
真正和哲学建立无法割舍的关系,已经是博士阶段的事情了。在此之前,夏莹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记者。在硕士研究生时期,她曾到媒体实习,甚至扛过摄像机下一线拍摄纪录片。“每次谈论一些选题,都会说我的角度很独特,问我从哪想出来的。我当时想这在哲学里是很正常的思维,所以觉得也许我再读一读哲学,再从事新闻的话可能会更有意思一点,于是就考了博士。”
以哲学为志业
2001年,在山东大学取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后,夏莹考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撰写博士论文期间,她沿着西方马克思主义方向继续拓展,遇见了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鲍德里亚认为,货架的摆放、物品的排列都会影响人们的购物行为,而在消费社会中,每件物品都不仅仅是它本身,还象征着社会地位、身份和价值。简而言之,现代社会已经不再单纯以生产来定义人,而是通过消费来标识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
鲍德里亚带夏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哲学。原来所有看似抽象的命题和概念背后,都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夏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夏老先生是一个会计,每次看到报表嘴角都会不自觉上扬,因为在他看来,报表是那么规整,那么美。正如父亲在报表中读出逻辑和秩序的乐趣,夏莹也在哲学中逐渐感受到其独特的趣味,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个再有意思的学问了。
在学术灵韵的感召下,夏莹最终完成并出版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消费社会理论及其方法论导论:基于早期鲍德里亚的一种批判理论建构》,自此踏上学术之路。
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夏莹进入南开大学哲学院任教,逐渐展露学术锋芒。2008年,她翻译出版了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并因此获得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颁发的“第九届(2009年度)引进版优秀图书奖”的社科类优秀奖。同年,她受聘为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之后前往巴黎索邦第一大学访学一年。
2011年9月,从清华大学毕业六年后,夏莹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任教,至今已有十三年。
让马克思年轻化
在夏莹的学术研究中,让马克思的思想“年轻化”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世人眼中的马克思是严肃而遥远的,留着大胡子、睿智而高深莫测,似乎高高挂在理论的殿堂之上。他是《资本论》的作者,是共产主义运动的思想奠基人,是一种符号性的人物,象征着革命、阶级斗争和深刻的社会批判。
夏莹眼中的马克思则生动而富有活力。“浓眉大眼、青春洋溢、英俊、睿智,他的眼神一定是很深邃和坚毅的,有一种不服输的倔强的感觉。”她认为,马克思并非冷峻的“经典”,而是一个以生命体验探索现代社会的“现代性批判大师”。
2018年,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夏莹“趣读马克思”系列的第一部专著《青年马克思是怎样炼成的?》于人民出版社出版。夏莹以生动的文字讲述了马克思从青年时代到思想成熟的过程,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马克思。在她的笔下,青年马克思充满了对时代的紧密关切,他不仅批判性地思考社会,还洞察到现代性带来的加速变化。目前,“趣读马克思”系列的第二部《为什么出发?:马克思和他的时代》也已出版,第三部《资本变形记》也即将付梓。
夏莹相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问题的洞见在当今社会依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她提到,马克思的经典名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诗意批判,还揭示了现代消费主义中人和物关系的速朽性。现代人对消费品的快速替换、对情感依赖的淡化,都是这种速朽性的具体表现。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当代法国哲学领域深耕多年后,2019年,她获评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2022年,她入选教育部长江特聘教授。这一系列荣誉不仅是对她学术成就的肯定,也标志着她在哲学研究领域的影响力正逐步提升。
从传统哲学到未来哲学
“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在传统哲学的框架内,哲学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它当像夕阳西下时的思索,在一个事情的终结处起飞,遥望并总结过去。传统哲学家也总是给人高高在上的陌生感。古希腊喜剧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他的著名剧作《云》中设计了一段哲学家苏格拉底坐在空中吊篮上与主人公对话的场景,具象地体现了人们眼中哲学家脱离人间烟火的形象。
阿里斯托芬
但未来哲学并非如此,它是“高卢雄鸡”式的哲学,像雄鸡高唱着迎接黎明一般,以开创性、高昂的姿态指向尚未发生的未来。
迈入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着一种全新的生存境遇,而哲学也逐渐逼近理论瓶颈。夏莹认为,传统哲学在近代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缺乏身体性、仅存头脑思维的体系。自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以来,哲学的重心从身体移向了纯粹的思维活动,忽视了人类对痛苦、愉悦、触感的直接感知。这种“只有头颅”的哲学模式使哲学脱离了现实生活,逐渐变得抽象而疏离。
笛卡尔
夏莹开始反思:“如果哲学继续以抽象的概念所构筑的封闭体系的方式展开自身,每个人背熟了体系就似乎掌握了它的话,哲学的生命力将被全部扼杀。”她相信,真正的哲学不仅要有头脑,更要有“身体”——一个能感知、回应并反思生活的身体。
为了破局,同时给当代人的生存一个新的可能性,夏莹认为应用“未来哲学”打碎传统哲学的封闭性和规定性。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说道:“未来哲学应有的任务,就是将哲学从‘僵死的精神’境界重新引导到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精神境界,使它从美满的神圣的虚幻的精神乐园下降到多灾多难的现实人间。”
“未来哲学的关键在于触动,而非阐释、传达、讲授。真正核心的只有一句话,‘是否真正地触及到了你’。”如果说传统哲学是旁观的哲学,未来哲学就是行动的哲学。夏莹提倡将身体的触感重新纳入哲学,使哲学不再是抽象的思辨,而是“具身化”的、可以被感知的存在。
在有关未来哲学的探索中,夏莹对“啪嗒学(Pataphysics)”情有独钟。法国戏剧理论家阿尔弗雷德·雅里,于1898年借着浮士德若尔博士之口宣布了“啪嗒形而上学” 的建立。所谓“啪嗒”指的是哲学思维中瞬间的顿悟时刻,使人从既定框架中惊醒,触及新的可能性。这种瞬间觉知不仅是思维的活动,更是与生活和感知密切相连的触感体验。而在剧场空间上演的戏剧,恰恰具备了给人“啪嗒”一下的功能。
去年,夏莹将哲学引入剧场,以“一折戏剧——思想的精灵在剧场游荡”为主题,举办了清华第一届“哲学-戏剧节”。
戏剧是“有身体的语言”,是让人们在现实空间中相遇、感受彼此的存在。“你有一个头颅不能叫有生命,仅有身体也不行,必须将两者结合起来。也就是我们不仅有真实的痛,有真实的感触力,我们还要把这个痛和感触以反思的方式重新思考:我们为什么在痛?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触?我们感到的疼痛、愉悦、冷热,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什么而起的?”通过戏剧,我们得以重新感知自我、反思生活,并借此找到新的可能性,为当代人的生存提供一个更具活力的答案。
生动活泼的哲学教育
在清华,夏莹开设的基本都是与哲学学科有关的传统人文类基础课程,例如《西方马克思主义》。
作为新一代的哲学教师,夏莹在教学中强调让哲学“活起来”,通过问题导向和对现代生活的关切,让学生们理解哲学的现实意义。“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引导学生在概念和命题背后探寻它们的现实基础,帮助他们理解这些哲学概念是如何从生活和时代中产生的,并且要在生活、时代和思想之间建立一种对话关系,形成有意义的连接,使学生能够看到哲学与现实的紧密关联。”
有别于许多人的刻板印象,夏莹的哲学课堂是非常轻松的。一位学生曾在课后对她说:“老师,您的课讲得不错,但我有点困惑,感觉哪里不太对。”夏莹问他怎么不对,他回答道:“我觉得上哲学课应该是非常努力的,攥着拳头,全神贯注,带着一种沉重甚至疲惫的感觉。但是在您的课上,我居然会忍不住笑。这种笑是一种会心的笑,好像戳中了我,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忽然疏解的轻松。我有些疑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不太对?”
夏莹笑着摇头,告诉这个学生,这恰恰是把握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表现,并将这种困惑和愉悦当作对她教学最大的褒奖:“这种感觉也许是哲学未来的形态应该有的,或者是我们应该努力创造新的哲学形态,这是第一步。”
凭借着独特的教学方式,夏莹于2016年被评选为“清华大学毕业生心目中的好老师”,并荣获清华大学年度教学优秀奖。她的线上课程《马克思与当代欧陆思想》获得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
2021年,清华哲学系入选教育部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2.0基地,人文学院哲学系也随之成立哲学学堂班,成为了清华学堂人才培养计划项目一员,夏莹被任命为哲学学堂班项目主任。
哲学学堂班的培养计划为学生提供了更多定制化课程,在侧重经典文献的阅读和研讨的基础之上,尝试建设更富有探索性的课程主题。例如与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联合开设的哲学与电影,与清华艺教中心联合开设的哲学与戏剧以及明年策划开设的游戏哲学等,让立志于学习哲学的学生能以其特有的哲学视角切入生活世界。
除此之外,在学堂班培养计划的设计中,还特别强化了“哲学+X”的理念,鼓励学生选修跨学科课程,尤其是非人文学科,力求打破学科壁垒,使学生获得更广阔的知识视野,理解哲学在多领域中的应用和融合。
与哲学重新对话
在绩效主义盛行的今天,人们总在问,哲学还能带给我们什么?夏莹告诉我们,哲学带来的是一种清醒的痛苦,这种痛苦源于对问题本质的深入理解。当人们越深入地理解某些问题,越会意识到改变它的艰难和自身的局限,甚至产生无力感。正因为如此,哲学常常让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得不面临痛苦,却又无法轻易逃避。
因为不管如何痛苦,哲学都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要人们的存在中兼具思想与肉体,这种对哲学的需求便不会消失。也许不是所有瞬间,但人的一生中总有一瞬间与哲学有关,或迟或早。毕竟哲学为世人提供了一种不可替代的思想归宿,是我们理解自己与世界的根基。
黄昏已至,猫头鹰再次起飞。但夏莹没有回到壁炉前沉思,而是选择打开剧场的灯。
“我学哲学不是要匍匐在哲学门下遵从它所有的东西,这固然是一种方式,但慢慢跟随它走过来,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它站着平等对话。我们不可能固守传统,要一直创新,要走向未来,这样才会有希望。”
苏格拉底的吊篮终会降落地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