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什么来自弱势背景的学生 大学毕业时劣势依然明显
“再忍忍,上大学就解放了”,“现在高中紧,等到大学就松了”。高三学习最辛苦时,不少老师会这样安慰学生。
然而,90后青年学者郑雅君通过对北京、上海两所 大学毕业班62名学生的深度跟踪访谈发现,进大学后非但不能“躺平”,还要面对一场激烈又隐性的挑战:是否洞察大学“游戏规则”、能否掌握上大学的技巧。否则,进校时分数差不多的同学,毕业时差距会变得越来越大。
郑雅君把大学的“游戏规则”写进《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一书,希望“寒门学子”可以拿着她画的“地图”,在“游戏”中顺利通关。虽然这是一部学术著作,但郑雅君更想把它比成“如何上大学”的科普,“规则其实很不复杂,只是一些同学不知道,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们”。
“985废物”不知道的一些事
郑雅君如今在香港大学教育学院读博士,《金榜题名之后》脱胎于她的硕士论文,主要研究一个常见但又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为什么社会出身弱势的学生,即便进入最好的大学,毕业时劣势依然明显?
问题对应到现实中,就是网上很多人自称“985废物”,他们过五关斩六将,通过激烈的高考筛选升入名校,大学过得很迷茫,毕业后又很失望,觉得自己只是“小镇做题家”。
郑雅君也被类似困惑纠缠了很长时间。2009年,当她以甘肃省第40名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时,还没见过地铁。和母亲分别时,只会如从小给她的许诺一样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学的!”那是她第一次遇到大学教授,对于接下来该干什么、学什么、怎样学、学了有什么用,一概不知。
选课是开启大学生活的第一把钥匙。郑雅君现在还记得,坐在机房里,翻看着那本厚达几百页、囊括几千门课的《本科生课表》,茫然又窘迫。从小习惯了所有课都由学校来安排的她,第一次听说“选课”这个概念,很难理解由学生自己来选课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选某门课?结果会是什么?“完全都是懵的”,“当时直接就懵掉了”,时隔14年,她还是用了一连串“懵”,来表达当时的感受。最自卑时,甚至想过回去重新高考,然后去一所差一点的大学提振心情。
大学里,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同学就明显不同。他们高中就读的省市级一流名校,学校课程和大学衔接得很好,也有很多选修课,进大学后,这些同学不仅很快就选好课,而且很会“选”。其间暗藏的玄机,郑雅君也是过后才明了——每门课对应的成绩,将来会换算成绩点,在某些时候决定了你是否能获得一些关键的机会和资源。选课的关键在于如何通过“选”来铺设一种战略,让自己更可能获得高绩点。
在机房选课时,郑雅君从其他同学的只言片语中隐隐发现,选课是有“门道”的,但她并不知道,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那些“门道”具体是什么,“大学里有些关于‘游戏规则’和类似‘攻略’的东西,学长学姐知道,但老师在正式场合永远不会告诉你”。
大学是个精心布置的迷宫
读了硕士后,郑雅君还是难以忘怀本科时的周折和茫然。随着在教育社会学领域的耕耘,她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并非个案,而是一种结构性现象,来自社会出身带来的局限的见识。她很想知道,社会出身的影响,如何延续到大学阶段,并造成同学之间的分化?
为了寻找答案,2015至2018年间,郑雅君多次往返于北京、上海两所著名大学,对毕业班学生做深度访谈。她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城乡、地域、父母教育水平四个维度,把访谈对象划分为社会出身优势和劣势。根据受访者对大学生活的体验,以及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她把大学比作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宫。上大学的过程,不是中学老师说的那样无忧和舒适,而是一场挑战很高,规则也很复杂的探险之旅,需要探险者有领悟力,早点认清迷宫的地形,尽早决定自己要去哪个出口,适时调整线路,才能顺利抵达终点。
访谈前,郑雅君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学生毕业后的去向,是他们有意主动选择的结果。随着对方向她敞开心扉,她发现很多人并非如此,只是在全无计划的情形下,临时抓住一个恰好够得着的机会。这个发现也与之前学者的研究对应上了——弱势家庭学生的就业结果不及优势家庭。
最需要工作的他们,为什么没有尽早做职业规划?郑雅君发现,学生参与大学生活的模式,可以粗略分为“直觉依赖模式”和“目标掌控模式”。“直觉依赖模式”也就是俗称的“习惯性优秀”——在没有任何具体目标的情况下习惯性保持优秀,这些学生不了解游戏规则,仅凭感觉在“迷宫”里摸索,甚至走了很多弯路。他们基本都来自社会出身弱势的家庭。
而家庭条件更优越的学生,基本属于“目标掌控模式”,从进校开始,仿佛就有一张“迷宫”地图,他们看得清迷宫的全貌,知道如何闯关,会预先制定路线,最后获得丰厚的游戏奖励——稀缺的好工作或进一步深造的机会。
郑雅君认为,大学生出路分化背后,与他们是否了解大学和劳动力市场的“游戏规则”密切相关。但是,这些“游戏规则”又与家庭赋予的文化资本紧密相连,难以在课堂上学到。而当今大学的评判标准,以及职业竞争的游戏规则,客观上都有利于“目标掌控者”。“小镇做题家”就算进入顶尖大学,也是弱势群体,被这些文化障碍困扰,不知怎么做才能抓住机会。
人和人真的差距可以这么大
一位家境优越,家里父母、祖父母都受了很好教育的“目标掌控型”男生,和郑雅君谈了6个小时,说自己如何设计大学四年的目标、达成目标,如何求职。“和他聊天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也真的会陷入沉默。他的生活和我的真的完全不同。”
郑雅君印象很深的是,这位男生学习优秀又轻松,但他觉得,成绩好只是一条及格线,自己还有很多别的目标和兴趣,学习好只能证明智商正常。“对我来说,这些话听起来都是在碾压。”郑雅君苦笑着说。
因为对“迷宫”游戏规则很熟悉,自己也目标明确做了准备和努力,毕业时,他轻松拿到很多知名公司的面试机会,比如花旗银行、麦肯锡、摩根大通、国内四大银行等。他都去面试了,还给郑雅君总结不同公司的面试规则,“你知道吗,他是真的在玩,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还可以抱着这样的心境去参加面试,去找工作。”最后他选了个薪水过得去,但有一定自由时间的工作。
来自湖南农村的冰倩(化名),一路走来经历的坎坷,同样令郑雅君难忘。她是家里老大,很小父母就外出打工,后来又离婚。高一时,冰倩因为种种原因不想上学,一度辍学到广州打工。几个月后她后悔了,经过很多波折和努力,终于复学,在功课落下整整一学期的情况下拼命学习,两年后考进上海的 大学。
从小,冰倩的奶奶就说,考上大学就有出息了。可是来到大学之后,她不知道怎样才是“出息”。她也经历了郑雅君有过的无助、茫然、自卑,但与郑雅君的努力被系里老师看到、认可不同,冰倩拼尽全力学习,专业课老师给的分数还是很低。系里很多出国、出境交流的机会,她碍于英语口语不好,也不敢申请。
毕业时,冰倩在辅导员的鼓励下,努力实习,在上海找到一份月薪8000元的工作。这时,外公外婆生病了,父母离婚后老人无人照看,她最后决定回老家工作。
访谈得越多,郑雅君越感慨,“你会发现,人和人的生活真的差距可以这么大”。冰倩的故事尤其让人唏嘘。“你真的能感觉到弱势家庭出身的人,大学里的努力要兑换成好的前途,会受多重障碍的影响,打很多折扣。家境更好的同学,他们的努力不是被打折,而是被‘加成’,同学之间的差距就拉大了。”
研究也是一种自我治愈
在国内学术评价体系中,学术著作的分量比不上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一年多前,郑雅君在导师的鼓励下,顾不上自己尚在哺乳期,襁褓里的儿子也没人带,硬是利用碎片化时间,一点点为出版做准备。“我明明看到有些人因为不知道那些被默认的规则,而失去很多机会。不把自己知道的写出来,会于心有愧。他们真的是吃尽了苦头,才能来到这里。”
《金榜题名之后》的研究,对郑雅君来说也是一种治愈。她是甘肃张掖人,父母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双双通过高考跳出农村,在地方上有不错的社会地位。除了父亲不幸在她11岁时早逝,成长环境顺遂,从小到大成绩也很好。
可到了上海后她备受冲击,在学校不适应各种“游戏规则”,面临文化障碍,乘坐出租车时,司机一听来自甘肃,脱口而出就是“你们那里很穷,是不是不洗澡?”很长一段时间,自尊的她都羞于谈及家乡,“我觉得好像很丢脸,把自己看得很低,嫌弃自己”。
访谈、写作和出书的过程,前后时间跨度很长,从本科、硕士到博士,后来结婚,当了母亲,“这个研究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生命,从很多人的叙述当中,体会到了生活和社会的重量”。郑雅君说,虽然自己小时候有段时间在农村长大,对农村生活的艰辛有一定了解,但以前没有真正体会到社会对人的结构性束缚。她开始像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在《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里写的那样,反思自己的身份与作为研究者的角色。“我和访谈者也有很多讨论,不觉得做‘小镇做题家’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大家并不想要停在这儿,说世界真的好不公平。也有人会非常坦荡地接受自己的过去,和过去和解,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情。”
郑雅君还说,可喜的是,近年来“寒门难出贵子”的现象被学术界指出后,在公共层面引发很大触动,国家在高考环节采取了很多努力,重点高校继续加大对中西部和农村地区的倾斜力度,实施招生专项计划,很多大学也建立起对弱势学生的支持体系。